揽月轩的烛火燃到了后半截,烛芯积了一圈焦黑的灯花,偶尔“啪”地一声爆开,将屋内的影子晃得支离破碎。沈月娥坐在梳妆台前,指尖悬在那方蓝布包裹上方,迟迟没有落下。包裹不大,约莫两个巴掌大小,蓝布是最寻常的粗布,边缘还缝补过,针脚歪歪扭扭,一看就是市井间最廉价的货色。可就是这不起眼的包裹,像一块烧红的烙铁,让她连碰都觉得烫手。
“姨娘,您要不……先歇会儿?”翠儿站在身后,声音带着怯意。她手里攥着一方半旧的青布帕子,帕角已经被捏得皱巴巴的,“这东西来路不明,说不定就是个陷阱,咱们别中了圈套。”
沈月娥没有回头,目光依旧锁在包裹上。烛光照在蓝布的补丁上,映出细密的线头,像一张网,正慢慢缠向她。“娘家表哥”——这四个字在她脑子里转了无数遍,每一遍都觉得荒诞。母亲是独女,娘家早在她幼时就败落了,只剩几个远房的叔伯,常年在乡下务农,连金陵城都没进过几次,哪来的“表哥”在城里递东西?父亲那边的亲戚更不用说,都是些本分的小生意人,最忌讳和官宦人家扯上是非,怎会贸然把东西递到林府内宅?
她深吸一口气,指尖终于触到了蓝布。粗布的质感磨得指腹发涩,包裹里的东西硬邦邦的,像是一本书。她解开绳结时,手指有些发颤,绳结打得很紧,显然是怕中途散开。翠儿凑过来,眼睛瞪得圆圆的,连呼吸都放轻了。
包裹里果然是一本旧书。蓝色的封皮已经褪色,边缘磨损得厉害,露出里面的纸芯,封面上没有书名,只有几道浅浅的划痕,像是被什么东西刮过。沈月娥拿起书,入手比预想中沉些,书页泛黄发脆,翻动时发出“沙沙”的轻响,一股混合着霉味和旧墨的气息扑面而来——这是长时间藏在潮湿地方才会有的味道。
“就是一本旧书?”翠儿有些失望,又松了口气,“会不会是送错了?”
沈月娥没有说话,逐页仔细翻看。书页上是密密麻麻的工楷,抄录的都是些唐宋的诗文,比如李白的《静夜思》、杜甫的《春望》,都是些寻常孩童也会背的句子,字迹工整,却没什么特色,看起来像是哪个学子的习字本。她翻了十几页,依旧没发现异常,心里的疑惑却更重了——若只是一本普通的旧书,何必用这么隐秘的方式送来?还特意编造一个“表哥”的名头?
她放慢翻页的速度,指尖轻轻摩挲着纸页边缘。当翻到第二十三页时,指尖突然顿住了——这页纸的边缘比其他页略厚些,触感也更粗糙,像是两张纸黏在了一起。这个感觉,和她上次在账房发现被动过手脚的账册时一模一样!
沈月娥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,她抬眼看向翠儿:“把我梳妆盒里的那支银簪拿来,要最细的那支。”
翠儿连忙跑去拿,手忙脚乱间差点碰倒了梳妆台上的胭脂盒。沈月娥接过银簪,簪尖细如牛毛,还带着一丝凉意。她屏住呼吸,将簪尖轻轻抵在那页纸的装订线内侧,一点点挑开黏连的地方。银簪的尖端划过纸页,留下一道极细的痕迹,她不敢用力,生怕把纸戳破。
“姨娘,您慢点儿……”翠儿在一旁看得手心冒汗。
终于,簪尖挑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。沈月娥眯起眼睛,借着烛光往里看——缝隙里夹着一张白色的纸,质地比书页好得多,还带着光泽。她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捏住纸角,慢慢抽了出来。
那是一张对折的棉纸,展开后,上面画着一幅图。用细墨笔绘制的线条很清晰,画的是一个仓库的内部布局,货架分成了好几排,每排货架上都标着数字,还有几个用圆圈圈起来的位置,像是重点标记。图的下方,用同样的细墨笔写着一行小字:“城南,漕运码头,丙字七号库,酉时三刻,鼠患扰人。”
没有署名,没有日期,只有这行没头没脑的话。
沈月娥盯着那张棉纸,看了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,烛火在纸上投下的影子晃来晃去,让那些字迹看起来像是在动。漕运码头、丙字七号库、酉时三刻……这些都是具体的地点和时间,可“鼠患扰人”是什么意思?是真的有老鼠,还是另有所指?
“姨娘,这图……是仓库的样子吧?”翠儿凑过来,指着图上的货架,“咱们府里的粮仓,也差不多是这样摆的。”
沈月娥点了点头,指尖轻轻划过“丙字七号库”那几个字。金陵城的漕运码头在城南,是江南最大的码头之一,每天往来的船只无数,仓库更是多如牛毛,分了甲、乙、丙、丁四个区域,每个区域又有几十个仓库,丙字七号库具体在哪,她根本不知道。而且,码头的仓库大多归官府或大商号管理,寻常人根本进不去,对方让她去那里做什么?
“鼠患扰人……”沈月娥低声重复着这句话,心里琢磨着。“鼠”会不会是谐音?比如“属”或者“署”?“患”可能是“货”或者“祸”?连起来会不会是“货被人动了手脚”,或者“官府要查货”?她越想越觉得混乱,这些猜测都没有依据,只能是空想。
她又想起之前的两次神秘传讯——第一次是雪地上的记号,提醒她“危险”和“等待”;第二次是窗外的低语,警告她邢夫人要对家人下手。这两次传讯都很及时,帮她避开了危险。这次送来图纸的“表哥”,会不会和之前的传讯者是同一个人?如果是,对方为什么一直不肯露面,非要用这种隐秘的方式传递消息?
“翠儿,你再去门房问问,送东西的小厮有没有留下其他话?比如他的模样,说话的口音,或者有没有说‘表哥’的名字?”沈月娥把棉纸折好,放进怀里。
翠儿很快就回来了,摇了摇头:“门房说那小厮穿得破破烂烂的,脸上沾着灰,看不清模样,说话是外地口音,问什么都不说,放下东西就跑了,跑得比兔子还快。”
沈月娥皱起眉头,心里的疑团更大了。外地口音、穿着破烂、来去匆匆,这些特征都像是故意伪装的,就是为了不被人认出来。对方显然不想让她知道自己的身份,可又要把这么重要的信息传递给她,这到底是为什么?
她拿起那本旧书,再次仔细翻看。这次她看得更仔细,连书页的边缘、装订线的缝隙都没放过。当翻到最后一页时,她的目光落在了封底内侧的角落——那里有一个小小的、用朱砂画的云纹标记,只有指甲盖大小,画得很精巧,线条流畅,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。
这个标记……沈月娥心里一动,忽然想起了什么。去年秋天,薛宝钗曾邀她去蘅芜苑喝茶,当时宝钗拿出一方新买的古砚,砚台的底部就有一个类似的云纹标记。宝钗说那方砚台是她哥哥薛蟠从江南的一个古董商手里买来的,古董商说这是皇商苏家的旧物,苏家常年给宫里供货,东西上都有这样的标记。
皇商苏家?沈月娥的心跳骤然加速。苏家是江南最大的皇商之一,经营织造、漕运、盐铁等多项生意,势力庞大,消息灵通,连官府都要让他们三分。苏家怎么会和她扯上关系?她的家人里,没有一个人和苏家有往来,对方为什么要帮她?
这一夜,沈月娥几乎没合眼。她把那本旧书和棉纸放在枕头底下,翻来覆去地想,却始终想不出头绪。如果“表哥”真的和苏家有关,那这件事就远远超出了后宅争斗的范畴,可能牵扯到官府、商号之间的利益纠葛,甚至可能和她正在调查的账目问题有关。
她想起之前整理旧账时,发现有几笔大额的银子支出,用途写的是“漕运货物损耗”,数额比往年多了好几倍,当时她就觉得可疑,可查不到更多线索,只能暂时放下。现在看来,这些“损耗”很可能和漕运码头的仓库有关,甚至可能就是丙字七号库!
如果能查到丙字七号库的底细,说不定就能揭开账目的秘密。可她现在被禁足在揽月轩,连院子都出不去,怎么去查?沈青那边,虽然之前传递了消息,说家人安好,但邢夫人肯定还在盯着,她不敢再轻易联系沈青,生怕连累他。
思来想去,沈月娥觉得只有一个办法——试探。她要给对方一个回应,看看对方会不会再联系她,同时也想确认对方的身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