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老郎中姬上荣自传了衣钵,无事一身轻,起先还会偶尔不放心儿子,偷着看他问诊治疗,也私下问询了几个他接手的病患。见闻他已可独当一面,心下慰然,索性做了甩手掌柜,不再过问了。
“权儿,民儿,到爷爷这里来,还没好好看看我的好孙子嘞!过来爷爷带你们认字找药,谁认得多,学得好,我赶场给他买麻糖(一种用麦芽熬制而成的糖,里面常加些炒熟的榛子核桃)吃。”两孩有些怯生生的,虽馋麻糖的香甜,却也有些惧怕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爷爷。连日奔走在外,家倒好似成了驻留过夜的旅房,以至于即便长孙大权已长到六岁,和爷爷仍鲜有交集。
上荣有些怅然,人生总有取舍,得失参半,照料家人和医治病患,哪有余暇,又哪来精力面面俱到都兼顾上?幸而皇天不负,自己还有晚年,尽量弥补一二,也尚来得及。
于是一贯不苟言笑的刻板老人,开始聊有兴致地参与到孙儿们的顽趣当中。他们也渐渐发现,这个往日来去匆匆过客样儿的长者,原是这般渊博慈爱:
他似乎见过他们所能遇到的所有花草树木、鸟兽虫鱼,能精准叫出每一个名字。他也像本永远翻不完的故事书,在星空下徜徉,在树影里歇凉,在屋檐下听风雨吟唱……他携着他们,生动地讲述着奇闻异事。闲时还会专程跑到几里外的集市,给他们买来糖果……于是懵懂的两个童儿开始放下戒备,对这个须发斑白的老人亲近起来。
老人自融入到孙儿们的生活,整日眉开眼笑,以往专注严肃的印象也荡然无存。
不过,玩乐之余,他始终坚定不移教孙子认字识药的初衷——对于大权,每提起让他读书认字,总觉要他命般的抗拒,书笔在手,抓耳挠腮,想方设法也要逃出去。至于二民,虽止四岁,却显现出极大的兴趣,不过半月,就已学会读写几十个字,认得三四种药。老人很欣慰,逢人便夸,说是自家后继有人。
于是夜间两童都要跟爷爷睡,老人便把二民抱在怀里,让大权睡到脚的那头,还编了一段顺口溜:“你是你,我是我,我们羊子不跟你们狗打伙儿!”爷孙三人念了几回,笑罢,两孩又缠着听故事……夜晚深邃,冲鸣柔缓,梦格外香甜。
偏僻山野,远离尘嚣,时光恬静如水。有藤椅一张,棕叶扇一柄,清茶浊酒,孙儿承欢,何其悠闲自在!
止岁月极美,在于它的必然流逝,转瞬即消,怎可久持?
流光日短,寸暑难留。初秋的天气,连日的霏霏细雨,将夏日的尘埃冲洗无余。片片山坡叠青泻翠,抽穗的稻谷在九十月金风的吹拂下蜿蜒起伏。
十月初一,这方人的“糍粑节”。和千家万户一样,承有夫妇早早起来,将新收的糯谷舂米,蒸熟,倒进放进石碓。这时就需两人配合,趁热用小腿粗细的长棒捣烂成糊状,因活极吃力气,需两青壮出手,于是自诩老当益壮的姬上荣主动请缨,父子一齐上阵。首先需趁热,其次糍粑捣碎的过程也有讲究,一棍捣下,另一棍需及时跟下,后者紧随前者。
承有见老父体力渐渐不支,唤浑家替他,老人摇头,表示自己尚可。两人捣一回,把棍棒蘸水,合力翻面继续捣舂,如此往复,直到几乎看不到全米了,才心满意足把棍棒相交,搅作一团取出,然后叫她婆媳二人帮手捏成饼。这种糍粑初成形时可趁热即食,软糯而有嚼劲,且极扛饥,但凡饱食一顿,整天再难吃下别的东西了。
然而这在农村难得的吃食,刚制做出来时大人小孩都是不敢擅取品尝的,需先祭贡了谷神和先祖,然后给耕牛两角上各戴一个,这时才能大快朵颐。而牛角上放的两个,次日也需和着草料喂它吃下,算作一年耕作辛苦的犒谢。吃不完的糍粑阴干放硬,而后切块油炸火烤,使其膨化,食之外酥里嫩。孩童割草放牛,大人秋收砍柴,往往带作果腹之物。
这个节日虽无历史文化渊源可考,却是这里不亚于中秋端阳的佳节。对于在土里刨食的庄稼人,老天爷赏脸吃饭,倘风调雨顺,得个好收成,一家老小便可免受饥荒之苦。能吃饱饭,无论是那个年代,还是往前历代,亦或是以后的很多年里,都是千千万万人梦寐以求的愿景,朴实无华,也遥不可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