茅瓦房畔,洁整平杂秽;爆竹声中,新桃替旧符。年关转瞬即过,团圆和美的歇息时光总是匆匆,恍惚间,春风已过桃李枝。
樊屠户自那日死里逃生,往后的一个多月里,整天神神叨叨的,最是听不得与猪有关的东西。但凡听闻有猪嚎叫,便会大骇,四处奔逃,专寻粗大的树,猴子般的三两步蹿上去,紧紧抱着,瑟瑟发抖。哪怕听人说烹煮猪肉过年,他也忙惊惶的嘀咕着“吃不得,会遭报应!”后落荒而逃。
往常杀猪宰羊的妙手,再见不得猪油荤腥,过年前后,别人都添了膘,止他愈发骨瘦嶙峋。眼看到了农忙时节,一家老小还指着他这个顶梁柱过活,这般行迹如何是好?于是这天,姬郎中背着他的麻布药囊如约而来。
一系列常规的望闻问切诊断下来,郎中道:“樊老弟脉象平稳,手心肉跳沉缓,身体应无大碍。只是惊吓过度,神志失常,平时表现为惊惶不安,言语混乱,情绪不稳。”“还请姬大伯救他一救,您是知道的,家里老的老小的小……救一个等于救了一家哩!”樊父颤颤巍巍的提着一瓶酒,旁边的老伴攥着几个铜板已缓缓走进来。“姬大哥,累你帮忙,在我们心上嘞!”
姬郎中一一安慰了他家里人,给了些安心定神的草药,让熬了给他吃。“他婶子(对岁数或辈分比自己小的人,这地方一般都是站在儿孙的角度去给称呼),这药熬出来,每天饭后喝一碗,仔细调养月把。有效果了,就还到我家去拿。”那家人千恩万谢,屠户家的又拿出一只捆住双爪的大公鸡来,连同钱和酒,无论如何都要给郎中拿回去。
“他婶儿,大爷大娘,这样就见外了,团团转转(同乡里乡亲)的,讲这些做甚?我家哪次请,樊兄弟不是爽快帮忙,今年的杀猪饭还没吃呢,让拿块肉小的些(孩子)解馋,劝了几圈就是死活不肯。”那家又要留饭,郎中哪里肯受,说还要给大寨放牛伤了腿的苗子治伤,耽搁不得,辞了出来。
临走之前,郎中又嘱咐道:“樊老弟平时杀猪,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,又没个禁忌,未免冲撞了凶神太岁也是有的。依我看,神药两解,药不断的,也需好生寻个巫师神婆收拾一下,驱散邪祟,自然就慢慢好了。”妇人领命称谢。
原来这家人几代屠户,干的是伤生害命的事儿,本不信神啊鬼啊的。正是心无畏惧,无所谓因果报应,才能毫无顾忌,半夜不怕鬼扣门。所以平日里是不允家人求神拜鬼的,就是祭拜先人,也只是个可有可无的过场。屠夫们坚信只要不提不问,脏东西报应什么的就找不到自己头上来。
而今,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主变得畏畏缩缩,一些儿风吹草动就求祖宗告菩萨的忏悔。想是真缠上不干不净的东西也说不准,点明了的神鬼不害人!樊屠户的婆姨于是提了一斤酒,几斤白面,分别去请黄老先生和尹老婆子。
黄先生问了生辰八字,翻书阅典研究了半晌,说是前世欠下的有未还完的债,合当有此一劫。需要闹闹热热给他办个“还钱法会”,再栽种些桃柳树镇住魂,也就安了。尹婆子则掐算出是冲撞了家神土地,又惹了野猪咬死的枉死鬼,须得看鸡蛋请神收拾。
黄老师的声名自不必多说,寻地卜卦,看相算命,测姻缘吉凶,多很灵验,是个公认有道行的术师。尹老婆子自称是背了神的,每逢有人无端害病,她看了鸡蛋,请神作符烧了和水,喝完渐渐就好了的也不可计数。
各有各的路数,央人不疑,这里的规矩,两个手艺人一同施法,是大不敬。于是头一天黄老背着经文来作法,栽了根树(说魂魄是人的根),敲鼓念经,舞桃木剑,掐着时辰烧了香纸,热闹了一场。“他嫂子,冲完喜,栽了根,魂魄安定了,保管以后长命百岁无病无灾。”屠户磕头道谢,又讨了黄纸画的护身符,才抱着大公鸡送他回家。
次日下午,尹婆子夹着一个带补丁的花布包彳亍走来。这家早烧好煤火,凑了数十个鸡蛋备用:把鸡蛋给屠户哈了三口气,头上绕三圈,婆子颤巍着手握着从头到脚的滚动。嘴里念念有词:“樊友忠,回了回了,狗叫骇到你,猪咬吓着你……你要来,快快来,莫在山前山后捱(这里指逗留),山前山后狂风大,大风把你吹回来……”每喊完一句,就让全家老小一起喊“回了回了!”
滚完三四遭,就把鸡蛋烧炸,取出。如此滚完九个蛋,才作罢。命都煮熟了,打开壳,剥下蛋白,蛋黄果然有形状的,那婆子一一指着坑洼不平,难以名状的蛋黄,说这个像狗,那个是猪,这里是井,那里有墙……又要家里人除屠户外的都来吃蛋,说是为他背魂消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