亏是老权和老伴尚能活动,自己房前屋后种些,帮衬着勉强度日。等到这一年,老权因感风寒,勾起了往日积起的劳伤病,一连数日动弹不得,水米也进得一日比一日少。坊邻族亲都劝需是提前作了寿器,以防不测,仲文方才慌了神:买却是买不起的,只宜请工匠制,自家又哪有那么大的杉木?……
苦寻无果,没奈何,他才将主义打到那两人合抱的杨树上来。当务之急,说干就干!“老头子眼看都不行了,不好就不好罢,也好过没有,管它那些劳什子神啊鬼啊的,没安身的鬼阎王都不收,怎超脱嘞?”仲文笑着安慰帮忙的宗亲邻朋,“不怕不怕,我先动手,你们再帮忙!”
往手心里吐些唾沫,握了握磨得锃亮的斧头,仲文垫着脚一步一步走上了第一个树阶,立住了,又往手里吐了些唾液,顺带挠挠头,擦擦鼻子……“怕个求哦!哪里有啥子鬼,老子活这大倒想见识见识!”一面低语,一面斧子已手起斧落,只见砍下一块,白森森的,哪有什么血色?“都说这仙树是淌人血的,哪里有什么人血?动手罢,列位,仰仗大家帮忙哩!”
于是众人提的提斧头,拿的拿柴刀,扶的扶锯子,围着树动起手来。时正值初夏,早间晴好的天儿到临近晌午就变了脸,初是浓厚的黑云四面涌来,继而电闪雷鸣起来,只见那闪电好似长了手脚般的,自那山顶,拍手跳跃着走来,每走一步,紧接着的就是那震耳欲聋的咆哮声,似在宣泄,也像是在怒吼。
那仲文一行哪里见此等情景,早丢了工具,一个个没命的四处逃窜,远了些,有的不住的磕头认错,有的死命打自己耳光,有念“阿弥陀佛”的,有喊“山神土地爷爷”的,有叫“祖宗保佑”的……
雨淅淅沥沥下了半晌,又弥漫起雾来,雨雾氤氲着,那树冠时隐时现,等众人去寻工具,才看到那砍伤的树干前,果是流了清晰可见的一摊淡红色液体。于是众皆惶惶不可终日,生怕自己也断了腿脚,误了农事。
等仲文还家,老权已觉清爽了些,自坐了起来,吃了些饭食,又思饮酒,那老伴哪敢不依?便把那赊来预备他后事的酒尽端过来,给他倒了些。酒饭毕,方问棺木之事:“年儿呵,我虽是好了,一年半载的去不了,老两个这大年纪,也该制了。阎王爷不招游荡的鬼,爷们儿是知道你的,我们也不论这个那的,那杨树做个薄皮儿的,也好过烂在泥里……”那仲文原是大年三十诞下的,因此叫他年儿。
听父亲言语,待要回答,早有邻居吉老大从窗外搭话“那树不得了,通了神的,凡人砍得的吗?我就站那边,没动手哩,腰杆还疼嘞!”
老权闻得,又看向儿子“爹,你莫担心,我自有主张的……”那收拾碗筷的老婆子看了看老伴,叹了口气,佝偻着向外走去。老权却是愣了一会,又颤颤巍巍的端起酒瓶往嘴里送了几口,死命吞下去,碎碎叨叨念了一会。先是笑,笑着笑着眼泪便不住地涌出来——“啊哈~可怜哟,造了孽啦!”
忽的站了起来,酒也不拿,拐杖也不问,眼泪混合了鼻涕涎液,在布满沟壑的脸上横行。咳了一阵,吐出一大口痰来,就往外走去,慢行张望。仲文怕打,丢了脸面,便远远躲在一边。只见那老汉缓行了几步,须臾,竟似那壮年小伙样的健步如飞起来,一边儿跑一边儿模糊不清的唱,一会儿又成了狂笑,只眨眼间便从那勺儿柄处消失无踪了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