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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后西游记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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汉纪一(3 / 3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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智弘动问:“娘子何来?”陆娘子道:“老师父法号是智弘否?”咎道:“贫尼便是。”喻氏便拜将下去道:“前者中秋没在岸边的,就是小婿。小女蟾舒又遭横祸,我夫妻二人,特地自来收他骸骨。”智弘道:“不消拜得。”遂问仙乡何处,回道:“拙夫姑苏陆氏。”智弘道:“去年曾有两个女郎,前后到小庵寄寓几时,名字都叫做蟾舒,一位想是令爱了。一位许与湖广谢尚书做小夫人,借寓小庵,后来谢公迎取。闻得侨泊山东,两下竟不识面,都相继亡了。此人也是姑苏,可晓得么?”陆娘子听说,身子酥了,手里茶杯也落在地下。智弘问是何人,陆娘子一一将前情细说,他还有老年生父。不觉伤感起来,其实哀惨,彼此吁嗟。作谢辞别。

那陆生寻了几个人手,抬棺木下船。动动看象纸糊一般轻的,大家笑道:“真是苏州人,是个空心鬼。”陆娘子又哭起来,难道几块骨头,又被人偷去了不成?仔细一看,面上是钉好的,缝里望进去,当中惟有破布一幅,老老幼幼都道奇事。早有地方报到县里,县官差人发棺相验,果然一些骨殖俱无,只有破布衾一条。知县道,这毕竟是个尸解,就做一篇小传以纪异闻。夫妻回到家中,楚老就来探问,陆娘子就将这段奇事告诉与他:“棺木没得带来,到讨了萱念一个信儿,闻得与谢尚书相继而亡。”楚老哭得闹热,陆娘子也帮兴哭起来。正哭之际,耳边听得一声“顾郎回来了!”影又不见,叫官人走去望望女儿,就说奔丧奇怪之事。陆生随往,只见蟾舒独坐在房里,自语自笑。陆生道:“女儿,你平日再不肯妄笑,今日却是何放?”蟾舒回道:“昨夜是一对青衣侍女来报我的,他说顾郎上帝怜他才节,尸解返魂,故放他回来了。”陆生也笑起来,问如今在那里。回道:“因萱念妹子扶谢尚书灵柩将归,又远迎去了。”陆生道:“萱念已死多时,现有毗陵尼僧可据,你敢是学杜小七说鬼话哩!”即便回家,说与喻氏。喻氏呆了半晌道:“但愿如此,谢天谢地!”正是:

青龙自虎同行,凶吉全然未定。却说李公第三个夫人陶氏,十月廿八日子时,果然生下一男,且是面方耳大。李公与夫人郁氏,看了十分欢喜。月子内便拜萱念为母,名叫谢枝仙。李公见常州来的尸解小传,与那平学山的《长恨吟》,这三桩都是佐证,忽然念及我本命该无后,亏得谢同年留了我的长子。今又如期产下一儿,岂不是冥冥之中报施不爽!又恨权阉当路,国是纷张。写下一本致仕奏章,内把谢藿园幽明始末,俱载分明。圣旨随即票下,准他致仕。其谢文忠棺木,载归苏州,任择郭外民房安厝。待谢枝仙长成之日,扶柩回楚。所有顾又凯绘成《葛覃樛木图》,赐还伊妻蟾舒,以表贞妻不忘手泽之意。各与温字号勘合支应,该部知道。李公接了旨意,谢恩辞朝,择日起程,一路助丧的礼物,不知受了多少。

来到苏州地面,那时除夕将近,陆生冷淡不过,走到街上撞魂。忽听人说詹事府李老爷同原任兵部大堂谢老爷的灵柩,大勘合来的,舡顶马头了。迁抬灵柩上岸安厝,要用脚夫一百余名,夫头叫屈叫苦,没处寻人。陆生听了谢公灵柩归来,想道必定满载,且要去打探萱念的消息,三脚两步,杂在脚夫队里,跑到舡边,只见灵前不挂真容,倒挂着一幅画儿,黄绫子裱的《葛覃樛木图》。远远望着,却象女儿当年手笔,不知为何挂在当中,甚是古怪。不好冒冒失失走下舱去,且归家与楚老官同娘子商量,再来未迟。忙到家下,说与喻氏道:“我回来报喜信了!”娘子道:“有何喜信得报?想是那个送银子柴米来过年啊!”陆生道:“这个不足为喜,萱念女儿原来不死,如今坐了一号大座船,大吹大打,已到马头上了,岂不是喜!”正是:

马头渐入扬州路,亲眷应须洗眼看。

说犹未了,那萱念安厝灵柩祭奠已毕,就到陆家问安,先送二百两银子。楚老官听见女儿回了,过来相见,又悲又喜。萱念就拜了八拜,命人抬了两个卷箱,外又榛松食品之类,抬了两杠,叫送到楚太爷家里。少顷,那李公夫人陶氏,打发奶婆抱了枝仙上门。喻氏一见道:“好个有福相的小官,是那个的?”萱念将前事一一细说。喻氏道:“我蟾舒女儿怎么这等有造化,又做这现成的娘!”萱念与母亲道:“事已明白,不消隐瞒,此后只呼萱念便了。”萱念问:“姐姐还在那边?”喻氏只道萱念不知,正要告诉,萱念道:“孩儿都是预先晓得的,但不知尚在杜家否?”喻氏道:“那老杀才舍而不舍,还要思量他改嫁,得财礼着哩!”萱念怒从心起道:“现奉圣旨,谁敢违背!左右都是重孝未满,叫手下就把我白围大轿,去请回来。”

白轿一去,正是新年朝头,那杜老儿见白轿子进门,说“又来魇钝我了”,把来人抢白一场。手下人回来告禀谢夫人,夫人道:“老杀才,恁般无状!去禀李老爷,拿个名帖,送到本府太爷,以违逆圣旨论,从重治罪!”风响一声,公差齐到,把几两家私,霎时弄得个光光乍。知府自押了杜老,到陆家厅上,打了四十大毛板,爬到蟾舒面前,磕头服罪,方才饶他。旬日之间,在阊门外讨饭而死。这也是纵子作恶的报应!

是日,姊妹二人联床共榻,呕呕咽咽,说到天明。次日萱念又取银二百两,送与母亲姐姐。古人说得好:

受恩不报非君子,有怨须偿是丈夫。

哪里知道这两句旧话,却被一个巾帼女流都做尽了。世上顶天立地的男子,胡涂过日,恩怨上那曾报得一些来!萱念又说起那敕赐的葛覃画儿,蟾舒急欲求见,因上有御号,命排香案,方可展玩。蟾舒才一观看,他道“一笔一画与我向年所画的不差毫忽,妹子还记得么?”看到后边:“吴郡草莽臣顾又凯”,不觉伤心,肝肠寸裂。萱念劝道:“你既失偶,我亦孀居,二人情投意协,共度朝昏。听愚妹之言,还该消遣。就是姐姐画的,也在妹子身伴。”蟾舒道:“两画倒有相逢之日,画画的人决不能勾相逢了,不由人不悲伤痛楚!”萱念道:“这幅画儿,圣上钦赐姐姐,叫见画如见顾郎,不必又多烦恼了。”李公自回湖广去后,那楚老官移在陆家做一处住,就似嫡亲骨肉。只有陆斯才,真得福不知,自道:“雌太爷又被楚老儿占了,如今闻得朝廷广开事例,我已半世寒酸,不免进京去,倘做得一官半职,燥燥脾胃,也是好的。银子却也不难,只是没好路头。”沉吟半响,遂道:“有了,闻得黄楫溪是李湘梧的门生,他正在掌选,我今套写一书与他,提起枝仙之事,他必然看假为真,我的富贵功名,在此一举。”

蟾舒劝道:“此时阉宦当权,居官的都退归林下,爹爹当明哲保身才是。”陆生那里肯听好言!看官们,这陆生文理原通得的,只是贪财忘义,可是做官的货料么!他果然写下一书,极其恳切。即唤萱念手下一个认得黄吏部的管家,自己带几百两银子并些尺头礼物,由小路进京。

行到济宁地方泊船,一晚主仆二人都吃醉了,被贼钻进舱里,把银子物件尽数卷去。两人醒来,知道被钻舱贼偷去,无计可处。陆生道:“去府县告了追赃何如?”那管家道:“我们在江湖上行走,晓得舱老鼠都倚官托势,在外胡行,小可官府不敢惹他,枉费了衙门使用。”只得上岸投一饭店,住了数日,身边分文无了,不能归家,愁叹不已。那管家道:“小人有计在此,事出无奈,惜不得体面,不消动得等子银剪,两人‘言寸’而归,此计何如?”陆生面上又羞,心中又恼,身边又鳖,腹中又枵,挨不三日,得了一病,那黑脸胡子来邀请去了。那管家也不顾他骸骨。正是:

将军不下马,各自奔前程。

这管家幸遇着粮船上熟识,带得出来,走到家中,蟾舒问“陆大官人做官了么?”回道:“官到做了,只是不得回来,小人不好说得。”大家吃惊问道:“敢是没了?”回道:“也差不多。”蟾舒母子哭倒在地,萱念也号咷大哭道:“当日不听好劝,至有今日,然亦是前生注定的了。”管家说“明日是官人五七日期了。”合家虔诚请了几员有法力的道士,做水火炼度功德。

忽有一个道者,打扮得羽衣芒鞋,棕麈丝绦。他道:“你一家虔心设醮,我特来化一件东西,肯与我,我才讲。”蟾舒道:“四大都是虚空,何况身外之物,焉有不从。”道者说:“你一轴《葛覃图》肯布施么?”螗舒道:“此是皇爷钦赐,怎好与你。”道者说:“既然如此,讲甚么四大皆空!”蟾舒不拂来意,遂道:“我另有一轴,布施道者何如?”道者接过一看说:“果是好笔仗,只是落款不妥些。”把麈子略拂一拂,画上一些墨迹儿也都没了。就叫取笔来,不加思索,提起就写古风一首:几笔丹青动玉宸,痴生天蹇是何因。蟾蜍半月谐佳偶,土木经时坐苦迍。

楚楚鬓边惟白发,陶陶又看觐龙鳞。可怜葵藿餐锋刃,却喜梧桐为蹙颦。

喻义同心巾帼在,萱枝挺挺出风尘。王济奸闻何等畜,崖柴恶类虎豺龂。

莫言冥冥无明算,天榜施行果是真。请看几姓庞眉者,都是今朝种德人。

欲问姓名无处问,当日吴中草莽臣。

那道人写完诗句,这诗内包着许多姓名应验。蟾舒上前问他底细,他道“三年之后,在玉楼相会便了。”化作一道清风而去。

列位,你们道是甚么人?原来是顾又凯尸解的化身。蟾舒对萱念道:“这事却也古怪,诗中字字句句尽是我们半生光景,‘陶陶又看觐龙鳞’这句,不知如何下落。我的笔迹,一霎时都没了。再把顾郎画的展玩一番,见画如同见人。”叫丫鬟取来,展开一看,又是这首诗在上,只有圣上的御号独在上面。蟾舒道:“这一发跷蹊了。”问萱念妹子“此是何意?”萱念道:“姐姐一向说画画的人儿不能相逢,今日相逢了,又要那画儿何用?我倒还有一幅在此,你要看么?”

袖中拿出来,与蟾舒观看。见了“天蹇痴生”,不觉伤心泪下,问:“这一幅可就是妹妹前日说,济宁舟中所得的么?为了这些笔墨,把性命都葬送了。”萱念道:“若不亏这些笔墨,怎么得白日升仙呢?你晓得他拂去墨迹的意思么,他说证果不远,不要你吟诗作画,再去拈弄笔墨了。”

蟾舒就别了母亲妹子,到花山静室独居。三年后中秋之夜,只见顾又凯乘云而下,携了蟾舒,双双跨鹤而去。有诗为证:

弄玉有夫皆得道,刘纲兼室尽登仙。

君能仔细窥朝露,须逐云车拜洞天。

其时那些文人墨客、缙绅闺秀,有做传记的,有做诗赋的,一时相聚,以为美谈。

那谢尚书毕竟亏了谢枝仙这个螟蛉之子,大振家声,书香不绝,都是忠烈上来的。那枝仙五六岁就是神童,到十五岁便无书不读,都是楚老与萱念母亲延师教育的。十六岁奔丧回楚,儒士进场,中了第二名经魁。因为习春秋,不中得解元。上京会试,特往苏州经过,拜了萱念母亲,问道:“大姨娘在那里?”告诉了这末后一段异怪事情,也做一篇祝文,亲到花山焚奠而回。次年又联捷中了进士,殿在二甲传胪。一揭晓,去见本房座师,就问:“贤契如此青年,恁般才思,真神仙中人也。在场中看到贤契卷子,觉有一羽衣道者向我点首,直等填了名次,方才不见。若论佳卷,还该作元,实有屈了。且今考选翰林,这馆元都是学生料理便是。”后来选馆,果然不差。那两元之报,也有应验了。拜授翰林,差人到苏州,迎取了母亲及楚陆两家,一齐赴任,同享荣华。不上几年,也就到了詹事府少詹地位。

那李湘梧与生母陶氏夫人,写一封家书,差人到京,说且今兵戈四起,中外骚然,尔食禄天朝,固当尽忠王室。但尔年尚幼,尸位贻羞,可请告回籍,以俟老成,再图效犬马可也。枝仙见了此书,就与母亲说:“李家父母睽违日久,父亲未葬,叨受国恩,这都是孝道有亏之处。不称孝子,岂是忠臣。李家爹爹有书在此,叫孩儿致仕回去。孩儿立志已决,明日就上本辞官,特地禀过母亲。”萱念说:“时事不宁,做娘的也有此意。”枝仙自草了本稿,面奏圣上。天颜大喜,说:“忠臣孝子节女贞妻,都聚在谢李两姓,实也难得。尔父母已有封诰了,生父生母未有诰封,就令卿撰文,中书房写给诰命,以彰朝廷优隆忠孝之意。”枝仙叩头谢恩,辞朝回籍。子撰父文,诰封异姓,此亘古未有之事。

谢枝仙二十多岁的小翰林,一路驰驿回来,好不轩昂荣耀。两姓骨肉,都请到谢家团聚。鹤发童颜,又间着金章紫绶。真个是:天上神仙府,人间馆阁家。这十个字,包罗完了千言万语一回说话。诗曰:

劝君财色莫贪心,头上青天湛湛临。

善恶两端无别事,

只分忠孝与奸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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