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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后西游记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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汉纪一(2 / 3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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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顾生拿了这个元宝,露了形迹,行得不上一站地方,几个捕人紧紧跟着。看他花子一般,那得这个元宝,决然是个贼盗。正走进酒饭店里,捕人叫破地方,一把拿住:“你这元宝是那里偷的,从直说来!”顾生哀哀告道:“我是姑苏秀士,打从京师出来,带此以作盘费。”内中一捕人说:“啊!是有来历的赃物了。半月之前,我离北京时节,闻说魏公公差一班番子手,拿获盗内库金银的大盗,尚未获着。你是钦犯了,拿去送官!”把元宝搜出,剥得赤条条的,止得单裤一条,送到官司。又撞着一个花脸,浑身是口也难分辨。受了刑罚,赃物入官,幸无对证,这官儿元宝到手,便也拖绳放了。

这番遮身衣服都没半件,投在城隍庙中安宿。庙中老道见是斯文落难,与他一领缸灶色棉布道袍,又送一两银子。顾生千恩万谢,扮做云游道人,沿途抄化。可怜读书后生,那受得风霜箠楚,身子已是狼狈,耽耽阁阁,场期算来赶不迭的了。随路搭了个客船,挨到毘陵,回家乡不远。叵耐病势沉重,船里客人嗟怨。水手将床被单藁荐裹了,抛在岸上,不顾而去。歇得一夜,已是呜呼尚享。恰遇中秋之夜。正是:

人间共赏嫦姮魄,地下难追李贺魂。偶有顾生邻舍,叫名杜小七,与人挑脚,送至毗陵。经过身边一看,认得这是顾大舍,客死穷途。便生一计,认做是他义男,将此为讹,骗些银子铜钱,有何不可。即在旁边假意啼哭:“可怜幼主是苏州秀才,京里回来,中途遇劫,一命归阴。求乞善男信女,随缘乐助,置买棺木衣衾。”那女僧智弘看见,发个慈悲,是他为首,共敛了十余两银子。也有助纸钱的,也有舍布匹的,俱是杜小七收下。买一口板皮棺木,捱到夜间,放落材去,上掩一条破布单,钉上棺盖,安在驿前滩上。其余银钱布匹,都一齐干没。

可恨小七,就起天大不良之心,暗想:他新娶的娘子,乃是陆酒鬼之女,此妇十分标致。今顾大官死了,两家一样精穷,毕竟思量改嫁。只可惜我生意低微,不好开这臭口。趁他家中未知凶信,我走去报与他岳父母,先讨一个好。后来再看机缘,或者该是我小杜受用,不怕飞了上天。忙忙走到陆家,见了陆家夫妇道:“你女婿流落他乡,我因生意适在毗陵。见他裹床单被,躺在岸边,病体危笃,我要寻医救治,前中秋之夜,不想命赴黄泉。我将身边几两脚银,备办衣衾棺木,盛殓了他,才放心回来。”陆娘子痛哭,蟾舒晕倒不苏。楚老在家,听得震淫啼哭,跑到陆家,道为何事?喻氏说:“杜小七报道,我的女婿中途死了。”楚老也大哭起来,慢慢劝说:“死者不可复生,且免愁烦。”正是:

流泪眼观流泪眼,断肠人劝断肠人。

那杜小七一日替人驮着一担米,在阊门外撞着陆生,见陆生垂头搭脑,走近前来。小七问:“大官人那里去?”陆生道:“不要说起,我有万般心事,出来城外踱踱,以遣愁怀。”小七说:“闲踱怎遣得愁来,前面有个新开的酒馆,小子与大官人一壶解闷。”陆生听得酒字,口说“不好取扰”,肚肠痒刮起来。那小七又身无半文,就把别人的米舀出二三斗,递与店官道:“我两人要取醉尽欢。”满座酒客看见脚夫与秀才对饮,个个吃惊。吃到半酣,小七道:“方才不曾问得大官人心事,若要厮打操拳,在下尽当效力。”陆生道:“只为我女婿没在他乡,不能彀去奔丧,母女二人,终日把我僝僽、絮絮聒聒,家里实是安身不得。”小七暗道:“不趁这机会,更待何时!若要财礼,又一时不能措办,前日毗陵赚来财物,尚剩得几两,将来做这酵水,岂不妙哉!”真叫做:

巧施恶计天难昧,用尽机心鬼莫知。

小七又讨一壶梅花三白,接连劝了几大瓯道:“大官人不须愁闷,在下日逐攒得几两零碎银子,明日送与大官人去搬丧便了。”陆生假意说:“我与你水米无交,前收殓顾郎,已亏你好情。你的银予,是肩头上磨来的,我怎好承受!”再三辞谢而散。次日,小七对父亲杜济闻说知,至至诚诚买个大红封筒,封了三两多些银子,都是毗陵智弘在人上化来的,足足有一二百块,央个表兄—是苏州有名闲汉,绰号石崖柴,送到陆家。陆生接着,见是个红封袋,问“此是何意?”崖柴说:“杜家表弟致意官人,愿凶去吉来之意。”陆生不与喻氏得知,径自落盝。且不说起奔丧,买些酒肉肥嚼,数日之间,用得罄尽。将有半个多月,石崖柴走到陆家说:“表弟要与官人一会,在舍拱候。”陆生只道又请吃酒,高高兴兴同老石走去,见他坐上一间屋不光不糙的小人。小七出来,开口便道:“我与你许多恩惠,前者送财礼来,八字儿也不回一个。”陆生目定口呆,一字也回覆不出,那班人就支手舞脚起来。石崖柴假在中间做好人:“众兄弟不可动粗,他斯文一脉,只要他今日写个八字与杜七舍便罢。”陆生一时落局,只得写:

陆门花女,丙午年九月十五日吉时建生。

写完了,放在桌上。那一班人说:“若是假八字,我们脚伙里拳头是不认得人的。”崖柴道:“陆官人当初没眼睛,嫁了那短命穷酸。今朝杜七兄弟运米搬柴,一生受用不尽,决不是那样穷酸。陆官人,你放心。”随即买些鱼肉老酒,逊陆生上坐。小七道:“小婿奉敬一杯,明日黄道吉期,就央石表兄来取亲。妆奁之类一齐乾折,不消打点。”大口口口乱嚼而散。

陆生路上思忖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样说法,我妻女两人才得相从。没奈何了,不若直道本旨罢休。”昏昏闷闷,睡到天亮起来,对喻氏道:“今日你要做送亲,早些打点。”喻氏道:“你莫非痴了,难道还是醉话?”陆生道:“我并不醉,却也不痴。蟾儿不幸女婿夭亡,青年守寡,极是难事。我已拣得个有饭吃的女婿,又不是偏房侧室,完了他终身。吉期定在今日。”蟾舒一听此言,犹如几盆烈火泼上身来,走向父母面前跪道:“忠臣不事二君,烈女岂更二夫!顾郎早逝,柏舟之风日夕自勉,有死无二,万望鉴从。”

陆生道:“血性男子,尽有历事几君的,何况女流之辈!听父之言,终身有倚。”蟾舒道:“古来丈夫不如巾帼,那李陵失身异域,冯道仰事四朝,至今言之,尚有余秽。孩儿宁甘饿死,决不效那些狗彘,靦觍人间。”陆生无计可施,只得往外一溜。蟾舒求救于母亲,喻氏道:“我儿立志坚贞,何不原到同心院里,且躲过了今日难星,再作道理。”蟾舒会意,忙忙穿了一身麻衣重孝,扯了母亲,打从后门同走,径叩同心禅院。那尼僧见外面叩门甚急,开门接见,乃是陆家母子,请进内轩坐下。

只说是,脱离那虎穴龙潭;那晓得,又逢着狼牙虎爪。

不想露了风影,石崖柴领着一班,押了陆生,寻到院中。摩拳擦掌,踢下门来,不管灵感神佛,把同心娘娘神像都推倒半边,撺到密室。蟾舒自料躲闪不过,推母亲出来,意欲寻个自尽。院主恐怕人命干连,紧随着蟾舒。一伙人都哄进内,那里遮挡得住!见了蟾舒,石崖柴就去唤两乘小轿,不由分说,把母女二人揿在轿里,一径抬到杜家。母女哭做一团,只要寻死。可恨陆生,竟将一领大红袄儿罩在女儿麻衣上面,披头散发,硬要把女儿与杜小七交拜成亲。蟾舒只是哭,喻氏只是骂,街坊上来看的捱挤不开。

杜小七正要与蟾舒交拜,天网恢恢,忽然头痛难熬,一交甩倒,口中乱胡乱话,说“我是同心娘娘,要拿杜小七去见掌婚使者!”众人荒了,一齐跪倒哀求。又道“依我两桩,饶你狗命!第一桩,要待顾生回来;第二桩,是再塑金身,重新庙宇,方才保汝残生。”那一班人听了,毛骨耸然。众人说:“第二桩杜七舍没有力量,是我们攒凑得来的。头一件从那里说起,好怪,好怪!”杜小七是夜昏昏沉沉,竟象死的。他父亲杜济闻跳将出来,把石崖柴打了四五个巴掌道:“都是你做媒的不是,将一个新娘子扮得象送丧的一般,来魇钝我的儿子,不死不活,如何处置!”那干人见杜小七病倒,没蛇弄了,乌羞而散。只有陆氏母女两人,暗地拜谢神明,有这等灵感的娘娘,适才说顾郎回来,或者那凶信,是这狗才捏造的也未可知。

杜小七挺长昏沉了十来日,见神见鬼的死了。石崖柴一场伤力病,相继而亡。杜济闻道:“蟾舒是个晦气东西,一过门来,弄得家破人亡,只求他回去罢!”因此,自居别室,偶然写幅画儿消遣,复作《长恨吟》十首,字字珠玑,比朱淑真《断肠集》更凄楚万倍。做完即寄回母亲,叮嘱看过就烧毁了,一笔一字不存。在杜家有客寓诗人平学山者,偶见蟾舒翰墨道:“天下有这样才情两绝的女子!”亦赋诗十章,一时脍炙人口。

话说这个时节,宠任的是魏忠贤,忠臣义士个个不欲居官。那谢藿园是掌兵的大司马,眼见时事多艰,遂上一本道:内宠貂珰,外弛武备,满纸血诚。差官赍奏,留中不发。又见杀戳忠良如同儿戏,那顾得身后无儿,说甚么娇姬嫩妾,霎时又愤仗剑而死。少詹李湘梧是他极厚同年,又同是湖广人,闻得他捐躯死谏,叹息不休,即命公子李根仙出关吊奠。及点简宦囊,别无他物,止有兵书数箧,画图一轴而已。李公子体贴父心,扶谢公柩至京,安厝竹林庵侧。就差人到张家湾,报知新娶的小夫人,迎娶到我署中,再议奔丧回籍。一日,那李公与夫人郁氏偶取携来画图展玩,旁有蟾舒小款,谓“世间有这等奇女子,但不知何许人物?”及迎谢夫人到,李夫人送些下程肴馔,只见回转谢帖,却叫做蟾舒。李夫人即便盘问,萱念只是含糊。随到竹林庵,见了谢公灵柩,从无半面,大哭一声,登时晕倒在地,忙忙抬向李公衙内,少顷气绝。李公叹曰:“古来淫乱,惟媵妾居多,侧室中得见此人,真亘古罕闻之事!男忠女烈,千载流芳,可敬,可敬!”

还有奇事,那萱念死了几日,心窝只是热的,不要入殓,渐渐苏醒将来,便讨茶吃。李夫人问他,为何一哭,就死了数日,萱念道:“天上人间,事却古怪。我老爷虽未会面,原来一生正直,为国而亡,玉帝怜他忠义,敕封为婚籍仙曹。还见天榜一通,上有苏州人周宗建,又有杨涟许多名姓。末后一个,记得是浙江人姓魏的,上了榜,不知何故又勾抹去了。或因魏监同宗,也未可知,且看后来作何应验。我家老爷,专掌的是婚姻一案。又有一秀士顾又凯,告甚么杜小七并石崖柴强夺妻子蟾舒,告准了,要拘蟾舒对质。只因奴家名字也唤蟾舒,生年月日又与相同,把奴家误摄到老爷面前,从头问起说‘你既与我为妾,怎么又嫁那秀才!’我说‘奴家是蟾舒的结义妹子’姐姐不愿为妾,他父亲又受了老爷许多聘礼,恐老爷着恼,奴家原名萱念,改做蟾舒,情愿代丁姐姐。’老爷又唤顾生上来,顾生道:‘抢劫婚姻皆是那石崖柴设计行凶,与那陆斯才贪财嗜洒,以致于此。’老爷即叫手下,拿了杜小七、石崖柴当面,一字不敢只声,惟有低头伏罪,把杜小七上起脑箍来。只见霎时间绣幢宝盖迎着两位娘娘,报道:‘同心圣母驾到。’那娘娘原来是晋朝两个结义姊妹,节操贞坚,同生同死,生前恩好,没后为神。见了老爷道:‘今日单为蟾舒一事而来。杜小七这厮,须费心研审。’那杜石二人在地,见说‘同心’二字,一齐胆丧。小七将毗陵驿前,借尸骗物,一一都招承了。老爷即时备细启奏天庭,玉帝旨下,道‘阴阳总无二理,善恶终有报施,迟速靡差,纤毫不爽。作善莫隆于孝,为恶莫大于淫。杜小七、石崖柴见色贪渔,永堕阿鼻地狱,楚萱念孝亲全节,永超恶道轮回。顾又凯姿才绝世,立节忤奸,即与尸解。陆蟾舒不字守贞,十年之后,再与又凯逍遥阆苑。’此是奴家死去眼见的因果,好奇怪也。”李夫人说:“我们两口,替谢爷扶枢收留,不知谢爷也知道么?”萱念道:“若非夫人提起,几乎忘了这段公案。李大人少年曾失一妇节,应该绝嗣,这位大公子,命中也是招不得的,今番是牢稳的了。明年第三位小夫人陶氏,在十月内该添一位公子,就与奴家拜作螟蛉。名字都是老爷分付的,叫做谢枝仙,以存谢氏一脉。奴家抚育成人,后有两元之报。但不可预先泄露天机,要紧,要紧。”李夫人听了,毛骨悚然。正是:

善恶皆相报,纤毫不漏针。

再说那楚老儿,年纪老了,篾片行中,件件俱换新腔,老骨董却用不着。偶然蹈袭得些修养之法,几句卫生歌,篾着一个老先生。那老先生送了他一百两银子,白米十挑。楚老自道:“我与陆家老邻老舍,女儿又拜他为义父,他蟾姐薙发出家,实是我带累他的。他今女婿没了,又吃石奴才这番大亏。我那女儿音信杳然,晨昏想念,难过日子。不期遇这大老官,天上脱下这主财香,就送几两银子,与他去收拾女婿的棺木,也了一件心事。那陆大官人向来是个盲鳅,不免竟去见陆大娘子。”喻氏闻了此言,倒地便拜:“公公有此美意,我同官人亲去,别人恐不放心。”楚老即向袖内摸出一包银子,计有十七八两,递与陆娘子。陆娘子收了,千恩万谢。楚老别了。

陆生就去觅定舡只,次日五鼓,夫妻起身。到了毗陵驿前,果然岸上一口棺木,却近水边。细问岸上人家,说来也是对的。众人问:“二位是死者何人?他前没的时节,有个粗夯汉子,说是他家人,今日何故不来?”喻氏含泪回道:“那是一个邻舍,为因挑脚至此。”众人道:“邻舍肯做家人,这必有缘故。”又一人道t“亏煞那个尼僧,实是有缘,一见便起菩提之念,敛了许多银子布匹纸钱,约有二十来两,东西件件齐备。死的却又受用不着,都吃那夯汉乾没了,止刘一条破布被单,就下材里,甚是可怜。”喻氏便问尼僧是谁,答道:“叫做智弘,离此不远。若要寻他做功德,我与你唤来。”陆娘子道:“不是做道场,我要去拜谢他。”就领了陆娘子到这庵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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