入秋后的林府,总带着股洗不掉的湿冷。西北角那处小院本就偏僻,自打李瓶儿被禁足,更是连廊下的灯笼都换了盏蒙尘的,白日里瞧着萧索,夜里只剩几星微弱的烛火,像风中随时会灭的萤火。
那日午后的哭闹,原是李瓶儿趁看守婆子换班的空当,将瓷碗砸在青石板上,哭喊着“冤枉”“要见老爷”。声音起初还尖厉,隔着两道月亮门飘到前院采买婆子的耳中,可没等传到主子们的院落,就被赶来的管事婆子捂住了嘴——一块浸了水的帕子堵得严严实实,连带着那点反抗的力气,都被拖拽着塞回了正屋。
“再闹,就把你锁进柴房!”管事婆子的声音压得极低,却淬着冰,“林府的脸,还不够你丢的?”
李瓶儿趴在冰凉的炕沿上,头发散乱地遮住脸,肩头却不再颤抖。她知道,这一闹不是为了真能见到林庆堂,不过是投石问路——她要看看,这府里还有谁会在意她的动静,更要看看,那藏在暗处的人,会不会接收到她的信号。
果然,不过半盏茶的工夫,她就听见院外两个婆子在低声议论:“太太那边知道了吗?”“平儿姑娘刚让人来问了句,没说别的,只让看紧点。”“我瞧着李姨娘不像真疯,倒像是……故意闹给人看的。”
李瓶儿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,快得像错觉。
而此时的揽月轩里,沈月娥正对着窗台上一盆秋海棠出神。翠儿端着刚温好的杏仁酪进来,见她盯着花叶上的露珠发呆,忍不住轻声道:“姨娘,这几日天凉,您别总对着窗,仔细受了寒。”
沈月娥回过神,接过白瓷碗,指尖触到碗沿的暖意,才缓缓开口:“方才路过穿堂,听见采买下人在说西北角的事,说李姨娘又闹了?”
翠儿点头,声音压得更低:“可不是嘛!不过管事婆子压下去了,府里主子们好像都没当回事,就凤二奶奶让人查了查是谁走漏的话。”她顿了顿,又补充道,“还有件事,刚才去账房取东西,听见张妈妈跟刘管事说,外头好像有位公子哥,在打听咱们府里女眷的事,还说……还说见过一位‘颜色极好’的姨娘,想求见呢。”
“哦?”沈月娥握着瓷碗的手微微一顿,杏仁酪的甜香似乎都淡了几分,“知道是谁家的公子吗?”
“还不清楚,张妈妈说那公子衣着华贵,身边跟着好几个随从,看着像是官宦人家的子弟,就是说话没个正形,问起女眷时眼神轻佻得很。”翠儿撇了撇嘴,显然对这种外男打听内眷的事很不齿。
沈月娥没再说话,只望着窗外飘落的一片海棠叶出神。李瓶儿刚闹过,外头就来个打听“颜色极好”姨娘的公子,这未免也太巧了。她想起李瓶儿刚进府时的模样,一身水绿绫罗,眉眼间带着股勾人的媚气,确实担得起“颜色极好”四个字。更重要的是,李瓶儿并非安分之人,当初私放印子钱,就敢瞒着府里上下,如今被禁足,未必就真的断了所有念想。
这念头刚落,就见平儿掀着帘子进来,脸上带着几分凝重:“月娥妹妹,二奶奶让你过去一趟,说是有要事商议。”
沈月娥放下瓷碗,跟着平儿往王熙凤的抱厦走。路过抄手游廊时,见几个洒扫的丫鬟正凑在一起窃窃私语,见她们过来,慌忙散开,却还是有零星的话语飘进耳中:“……听说那公子是上元县来的……”“上元县?那不就是县令的地盘?”“可不是嘛!我听门房说,那公子还递了拜帖,指名要见李姨娘呢!”
沈月娥心头一沉。上元县令的人?官面上的牵扯,可比后宅妇人的算计棘手多了。
到了抱厦,就见王熙凤正坐在紫檀木椅上,手里捏着一张烫金拜帖,脸色沉得像锅底。桌上的官窑青瓷茶盏还冒着热气,却没人动。
“你来了。”王熙凤抬眼看向沈月娥,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火气,“你看看这东西,简直是岂有此理!”
沈月娥接过拜帖,只见上面写着“晚生吴天佑拜会林府李姨娘”,字迹张扬,墨色浓艳,透着股不谙世事的狂妄。她指尖划过“吴天佑”三个字,忽然想起之前听父亲提过,上元县令姓吴,独子名叫吴天佑,是个出了名的纨绔,仗着父亲的权势,在金陵城外围横行霸道,不少商户都吃过他的亏。
“是上元县令的公子?”沈月娥抬头问道。
王熙凤重重“嗯”了一声,将拜帖扔在桌上:“刚让平儿去查了,可不是他嘛!一个小小的县令之子,也敢跑到林府来放肆,还指名道姓要见一个被禁足的姨娘,他眼里还有没有王法!”
平儿在一旁补充道:“门房说,今早来的小厮还带了个锦盒,说是给李姨娘的‘薄礼’,门房没敢收,直接把人轰走了,这才赶紧来报。”
“轰走了也没用!”王熙凤站起身,在屋里踱了两步,凤目扫过沈月娥,“月娥,你心思细,你说说,这李瓶儿是怎么跟吴天佑扯上关系的?是禁足前就勾搭上了,还是禁足后有渠道跟外界通联?”
沈月娥垂首道:“二奶奶,依我看,两种可能都有。李瓶儿刚进府时,常跟着太太去寺庙上香,或许那会儿就被吴天佑瞧见了;至于通联渠道……她身边原来有个叫春桃的丫鬟,手脚伶俐,后来被调到了外院打杂,说不定还在暗中给她传递消息。”
王熙凤眼睛一亮:“春桃?我倒把她忘了!平儿,立刻让人把春桃带过来,我要亲自问!”
平儿刚应声要走,就见一个小厮慌慌张张地跑进来:“二奶奶!不好了!那吴公子……吴公子亲自来了,带着好几个人,就在府外的街巷口,坐着马车晃悠呢!”
王熙凤一听这话,气得差点把桌上的茶盘掀了。她快步走到窗边,撩起窗帘一角往外看——只见林府大门外的街巷口,停着一辆黑漆马车,车辕上雕着精致的缠枝莲纹,一看就价值不菲。马车旁站着四个身穿青色短打的豪奴,腰间都别着短刀,神态倨傲地扫视着过往行人。而车帘半掀,露出一个身穿宝蓝锦袍的年轻公子,正斜倚在车座上,手里把玩着一把折扇,目光轻佻地盯着林府的朱红大门,嘴角还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。
“简直是欺人太甚!”王熙凤放下窗帘,声音都在发颤,“他这是故意给林府难堪!让左邻右舍都看着,说我们林家治家不严,连外男都敢上门骚扰内眷!”
沈月娥走到她身边,轻声道:“二奶奶,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。那吴天佑既然敢来,就是有恃无恐,咱们若是硬拼,反而落了下乘。不如先让人去看看,他到底想干什么,再做打算。”
王熙凤深吸一口气,压下心头的火气:“你说得对。平儿,你去安排两个稳妥的下人,装作路过,听听那吴天佑跟下人说什么,有任何动静立刻回报。另外,让门房把大门关紧,不许任何人出去,也不许放闲杂人等进来。”
平儿领命而去。王熙凤坐回椅子上,端起茶盏喝了一口,却觉得茶水又苦又涩。她看向沈月娥:“月娥,你说这吴天佑到底想干什么?若是真对李瓶儿有意思,也不该如此张扬,他就不怕坏了自己的名声?”
沈月娥沉吟道:“二奶奶,依我看,他要么是真蠢,觉得凭着父亲的权势,没人敢惹他;要么就是别有所图。李瓶儿虽被禁足,但毕竟是林府的姨娘,他如此纠缠,说不定是想借此拿捏林家,或是……有其他人在背后挑唆。”
“挑唆?”王熙凤皱眉,“谁会挑唆他来对付林家?”
沈月娥摇了摇头:“现在还说不好。不过,咱们得尽快查清楚李瓶儿和吴天佑的关系,还有春桃那边,或许能问出些线索。”
正说着,平儿就回来了,脸色比刚才更难看:“二奶奶,那吴天佑根本就是来挑衅的!我让人听见他跟下人说,‘林府有什么了不起的?不过是个靠祖荫的破落户,连个姨娘都护不住’,还说……还说明日要带更多人来,亲自‘请’李姨娘出来喝茶!”
“反了他了!”王熙凤一拍桌子,桌上的茶盏都震得跳了起来,“一个小小的县令之子,也敢如此狂妄!平儿,去备车,我要亲自去见老爷,这事必须让老爷定夺!”
沈月娥连忙拦住她:“二奶奶,老爷刚从衙门回来,说不定还在休息,咱们不如先等等,等傍晚老爷歇透了,再跟他细说。况且,这事若是闹到老爷面前,免不了要追究内宅看管不力的责任,二奶奶您……”
王熙凤一愣,随即明白过来。她虽掌管内宅,但若真追究起来,李瓶儿被禁足还能惹出这么大的事,她这个管家奶奶难辞其咎。邢夫人本就看她不顺眼,若是抓住这个把柄,指不定会在老爷面前说什么坏话。
“那你说怎么办?”王熙凤的语气软了下来,带着几分无奈。
沈月娥道:“不如先派人去上元县衙,给吴县令递个话,说他公子在林府外喧哗,影响了林府安宁,请他约束一下。若是吴县令懂事,自然会管着吴天佑;若是他不管,咱们再告诉老爷,也不算晚。”
王熙凤想了想,点了点头:“也好。就按你说的办,让刘管事去一趟县衙,态度客气些,但话要说到点子上,让吴县令知道,这事若是闹大了,对他也没好处。”
刘管事领命去了。可谁也没想到,不过一个时辰,刘管事就灰头土脸地回来了,说吴县令正在会客,让他在偏厅等了半个时辰,最后只让师爷传了句话:“犬子年幼,不懂事,若是有冒犯之处,还望林府海涵。下官会好好管教他的。”
“海涵?管教?”王熙凤冷笑一声,“这分明是敷衍!我看那吴县令,根本就没把咱们林家放在眼里!”
沈月娥心中也是一沉。吴县令的态度,分明是纵容。看来,这吴天佑的背后,有他父亲在撑腰。事情,恐怕比她们想的还要复杂。
傍晚时分,林庆堂终于从外院回来了。他刚走进花厅,就见王熙凤和邢夫人都在,两人脸上都带着焦急,显然是等了许久。
“老爷,您可回来了!”邢夫人率先起身,语气带着几分夸张的担忧,“今日府里出了大事,您要是再不回来,我们可就慌了神了!”
林庆堂皱了皱眉,脱下身上的藏青官袍,递给旁边的小厮,沉声道:“出了什么事?慌慌张张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