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到揽月轩,翠儿已经备好了早膳:一碗小米粥,一碟咸菜,两个素包子。沈月娥坐下,却没什么胃口,只喝了几口粥,就放下了筷子。
“姨娘,您怎么只喝这么点?”翠儿担心地问,“是不是粥不合胃口?我再去给您煮点别的?”
“不用了,”沈月娥摇了摇头,“我就是不饿。你把账房送来的田庄租子账册拿给我,我看看。”
翠儿应了声“是”,转身去书架上取下一摞账册,放在沈月娥面前。沈月娥翻开账册,目光落在密密麻麻的字迹上,心里却一直在思考着账房的事。
她知道,此事绝不能轻易声张。若是直接告诉老太太或王熙凤,万一这背后牵扯到的人太多,或是有她们都奈何不了的势力,她不仅会惹祸上身,还可能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。可若是不管,她又实在放心不下。
她想起了薛宝钗。宝钗是王夫人的外甥女,客居在林府,素来沉稳聪慧,见识不凡,而且与她有几分交情。或许,她可以找宝钗聊聊,旁敲侧击地探探口风。
可转念一想,沈月娥又犹豫了。宝钗虽是客,却与王夫人关系亲近,而王夫人与王熙凤又是姑侄,若是账目之事与王家有关,宝钗未必会多说,反而可能会打草惊蛇。更何况,宝钗向来懂得明哲保身,不会轻易卷入府中的是非。
沈月娥放下账册,走到窗边。院外的阳光很好,照在光秃秃的树枝上,却没什么暖意。她看到一只麻雀落在树枝上,叽叽喳喳地叫了几声,又飞走了。
她需要一个更稳妥的办法。一个既能查清账册的问题,又不会暴露自己的办法。
机会很快就来了。
第三日午后,府里的管事来报,城外田庄的秋季租子账册已经送来了,需要入库核对。这是公事,沈月娥协助王熙凤理家,过问此事乃是分内之事。她眼前一亮——这正是再次去账房的好机会。
她特意选了午后未时,这个时辰,账房先生老周通常会去后院的小厨房用饭,或者在账房的里间小憩,账房里只有小伙计看守,更容易行事。
沈月娥让翠儿准备了一摞早已写好的、关于揽月轩下半年用度的预算单子,单子上详细列了需要采买的布料、胭脂、炭火等物品的数量和预估价格——这是她特意准备的借口,若是有人问起,她就说过来核对预算,参照旧年的账册。
“翠儿,你跟我一起去,”沈月娥对翠儿说,“到了账房,你在门外守着,若是有人过来,就咳嗽一声提醒我。”
翠儿虽然不知道沈月娥要做什么,但也知道此事不简单,她郑重地点了点头:“姨娘放心,我知道怎么做。”
两人提着预算单子,沿着回廊往账房走去。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,沈月娥用手挡了挡,看到廊下的影子都变得很短。路上遇到了几个洒扫的婆子,婆子们见了她,都恭敬地行礼,沈月娥笑着点了点头,脚步却没停。
快到账房时,沈月娥听到里面传来一阵轻微的打呼声——果然,只有小伙计在。她心里松了口气,加快脚步,走到账房门口。
账房的门虚掩着,留着一条缝隙。沈月娥轻轻推开一条更大的缝,往里看了看——小伙计正趴在桌上打盹,脑袋一点一点的,嘴角还挂着一丝口水,面前摊着一本翻开的账册,显然是看账的时候睡着了。
沈月娥轻轻咳嗽了一声。
小伙计猛地惊醒,擦了擦嘴角的口水,抬头看到沈月娥,吓得连忙站起身,手忙脚乱地整理了一下身上的长衫,结结巴巴地说:“月……月姨娘!您怎么来了?”
沈月娥推开门走进来,脸上带着温和的笑:“无妨,我过来找两本旧年田庄的账册,参照一下,核对我院里下半年的预算。你师父呢?”
小伙计定了定神,连忙回答:“回姨娘,师父去库房那边对账了,说是要核对一下冬季炭火的库存,估摸着得半个时辰才回来。”
“嗯,”沈月娥点了点头,指了指门外,“我让我的丫鬟在外面等着,你自便吧,不用管我,我自己找找就走。”
小伙计连忙应道:“是,是,姨娘您随意,要是找不到,您叫我一声。”说完,他又坐回椅子上,却不敢再打盹了,只能拿着一本账册,假装翻看,眼角的余光却时不时地瞟向沈月娥。
沈月娥没在意小伙计的目光,她走到账房中央的账架前,开始“寻找”田庄的旧账册。账架很高,从地面一直顶到屋顶,上面码满了账册,标签上写着“田庄租子——元年”“田庄租子——二年”……一直到今年的。
沈月娥的心跳微微有些加速,她的目光快速扫过账架,很快就找到了存放采买杂项账册的区域——就在田庄账册的旁边,标签是“采买杂项——副册”。她要找的那本六月的副册,就在第三层的位置,和其他几本副册整齐地摆在一起。
沈月娥假装翻找田庄账册,手指在一本本账册上划过,嘴里还小声嘟囔着:“旧年的田庄账册在哪儿呢?怎么没看到……”她一边说,一边慢慢挪到采买杂项账册的区域,眼角的余光确认小伙计没有注意她,便迅速伸出手,将那本六月的副册抽了出来,藏在两本田庄账册的中间,然后继续假装寻找。
“找到了!”沈月娥像是终于找到目标似的,拿起那两本田庄账册,还有夹在中间的六月副册,走到一张空桌子前坐下。她将田庄账册摊开在桌面上,把六月副册放在下面,用田庄账册挡住,假装翻看田庄账册,实际上,她的注意力全在下面的副册上。
账房里的光线很充足,午后的阳光透过格子窗,照在账册上,将字迹照得清清楚楚。沈月娥深吸一口气,翻开了六月副册,快速翻到那日她发现异常的那一页。
页面上记录的是六月初十的采买:“采买胭脂水粉五十盒,银五两;采买绸缎十匹,银二十两;采买茶叶五斤,银三两……”字迹是老周的笔迹,工整清晰,看起来没什么问题。
沈月娥伸出右手的食指,轻轻放在那一页纸的边缘,指尖再次感受到了那种细微的滞涩感。她屏住呼吸,用指甲极其小心地、沿着装订线的内侧轻轻刮蹭——她不敢用力,生怕留下痕迹,只能用几乎看不见的力度,一点一点地试探。
一下,两下,三下……
就在她刮到第五下的时候,指甲边缘突然传来一丝极其轻微的卷起感!沈月娥的心脏猛地一跳,她连忙低下头,借着田庄账册的遮挡,仔细看向那一页的边缘——在装订线内侧最隐蔽的地方,纸张的边缘果然有了一丝极其微小的、几乎看不见的翘起!
这一下,彻底证实了她的猜测——这页纸是后来裱上去的!原本的纸张很可能被人撕去了,换上了这张伪造的,上面记录的内容,说不定也是假的!
沈月娥的指尖微微有些发抖,她快速扫过这一页的账目——采买的物品都是府里常用的,数量和价格也看似合理,可若是原本的账目被替换了,那真正的采买内容是什么?被替换掉的账目里,是不是藏着什么见不得光的款项?
她不敢再停留,生怕老周突然回来,或者小伙计起疑心。她迅速合上六月副册,将其夹在两本田庄账册中间,然后将田庄账册合上,站起身,对小伙计说:“我找到要用的账册了,这两本我先拿回去参照,明日一早就送回来。”
小伙计连忙站起身:“是,姨娘慢走。”
沈月娥提着账册,脚步平稳地走出账房。翠儿在门外等着,见她出来,连忙迎上去,低声问:“姨娘,没事吧?”
沈月娥摇了摇头,压低声音说:“没事,我们快走。”
两人沿着回廊往揽月轩走,沈月娥能感觉到,后背已经惊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,冷风一吹,凉得她打了个寒颤。她手里的田庄账册不过是掩人耳目,真正让她心惊的,是那本被替换了一页的采买副册——那一页纸的背后,究竟藏着多少秘密?
回到揽月轩,沈月娥立刻让翠儿把门关好,屏退了院里其他的丫鬟婆子,只留翠儿在门口守着,叮嘱她“任何人都不许进来,就算是凤姐姐来了,也先拦住,说我在核对账目,稍后见她”。
翠儿应了声“是”,守在门口,耳朵却时刻注意着屋里的动静。
沈月娥走进内屋,将田庄账册和六月副册放在书案上,然后走到窗边,撩开窗纱,看了看院外——院里空无一人,只有风吹过树枝的声音。她这才放心地回到书案前,再次翻开六月副册,仔细查看那被替换的一页。
她尝试着用手指轻轻捏住那翘起的一角,想看看能不能揭开,可那页纸裱得很牢固,稍微一用力,就有撕裂的风险。沈月娥不敢冒险,只能放弃。她又仔细看了看周围的账目,发现六月初十前后的采买记录都很简单,只有这一页的采买项目比较多——这会不会是故意的?用大量的正常采买,掩盖其中的猫腻?
沈月娥靠在椅背上,闭上了眼睛。她需要冷静下来,好好想想——是谁有能力在公账上做手脚?
首先想到的是账房先生老周。他掌管账房二十多年,对账目最熟悉,也最有机会动手脚。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?他在林府的待遇不错,老太太和王熙凤都信任他,他没必要冒这么大的风险贪墨银钱。除非……他是被人胁迫的,或者背后有人指使。
然后是王熙凤。她掌管府中中馈,所有的采买、开支都要经过她的同意。若是她想在账上动手脚,简直易如反掌。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?林府的家底丰厚,她作为大少奶奶,吃穿用度都不愁,没必要贪墨公中的银钱。难道是王家那边出了什么事,需要她偷偷拿钱补贴?还是说,她是为了填补其他的亏空?
还有赵姨娘。赵姨娘素来爱占小便宜,前几日还因为月例银子发放迟了,在背后抱怨,说“府里的银子都被有些人拿去贴补娘家了”。当时周瑞家的还呵斥了她,说她“胡说八道”。赵姨娘会不会是知道些什么,才故意这么说的?
沈月娥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又一个人的脸,却始终找不到最合理的答案。她睁开眼睛,看向书案上的账册,阳光照在账册上,却让她觉得一阵发冷。
她需要一个帮手。一个绝对可靠,且能在府外活动,帮她查证一些事情的人。
沈月娥的脑海里,突然浮现出一个人的名字——沈青。
沈青是她陪嫁过来的老管家沈福的儿子。沈福在她娘家做了一辈子管家,忠心耿耿,去年因病去世了,沈青便子承父业,在金陵城中一家名为“云锦庄”的绸缎庄做二掌柜。沈青为人机敏,做事稳妥,而且对金陵城的物价、商铺往来都非常熟悉——若是让他暗中查证一下账册上记录的采买物品的实际市价,与账册上的价格对比,或许能发现些线索。
比如账册上记录的“绸缎十匹,银二十两”,金陵城最好的云锦,一匹也不过一两五钱,十匹最多十五两,账册上却写了二十两,这多出来的五两,去哪里了?还有胭脂水粉,最好的“醉胭脂”,一盒也不过八分银子,五十盒才四两,账册上却写了五两——这些细微的差价,若是积累起来,可不是一笔小数目。
可这无疑是一步险棋。一旦被府里的人察觉她在暗中调查,尤其是被王熙凤或背后的人知道,后果不堪设想。沈青是她的人,若是被牵连,不仅会毁了他的前程,甚至可能危及他的性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