潘金莲的心里沉了沉,继续往前走。路过厨房时,听到里面传来碗碟碰撞的声音,还有婆子们的说笑声。可她刚走到厨房门口,里面的声音突然就停了,静得能听到里面人的呼吸声。她透过门缝往里看,看到厨房的王妈、李妈还有几个小丫鬟凑在一起,看到她的影子,赶紧散开,王妈手里的菜篮子没拿稳,掉在地上,里面的青菜、萝卜撒了一地,她也没敢捡,只是低着头,双手放在身前,像个做错事的孩子。
潘金莲咬了咬唇,没说什么,继续往前走。一路上遇到的仆役、婆子,都是这样——看到她过来,要么赶紧低下头,加快脚步躲开;要么就是站在原地,行礼的动作又快又仓促,头埋得低低的,不敢看她的眼睛;还有些人,趁她不注意,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她,眼神里带着审视、猜测,甚至还有一丝恐惧,等她看过去,又赶紧把目光移开,装作在看天上的云,或是地上的蚂蚁。
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安静,明明是白天,却像傍晚一样,连风吹过树叶的声音都显得格外刺耳。潘金莲走在石板路上,感觉无数道目光像细密的针尖,扎在她的身上,让她浑身不自在。她甚至能听到身后传来的窃窃私语,声音很小,却能清晰地传到她的耳朵里:“就是她……”“听说……”“太吓人了……”
走到颐福堂门口时,她看到了四姨太孙雪娥。
孙雪娥穿着一身藕荷色的褙子,手里拿着个绣绷,上面绣着并蒂莲,针脚细密,颜色鲜亮。她平日里就冷傲,不怎么和其他姨娘说话,尤其是对潘金莲,总带着几分敌意——毕竟,潘金莲进府后,西门庆去她院里的次数少了很多。
潘金莲原本想装作没看见,直接进颐福堂,可孙雪娥却先看到了她。孙雪娥的目光落在她身上,像淬了冰似的,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。她手里的绣花针猛地戳到了手指,鲜红的血珠立刻渗了出来,滴在绣绷上的并蒂莲上,像一朵坏掉的花。
孙雪娥却像没感觉到疼似的,只是用帕子擦了擦绣绷上的血,擦得格外用力,仿佛那血是什么脏东西。然后,她刻意往旁边侧了侧身,裙摆扫过旁边的栏杆,发出“哗啦”一声脆响,故意让潘金莲听到。她的动作很明显——就是不想和潘金莲靠得太近,仿佛靠近她,就会沾染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。
潘金莲的脸瞬间涨得通红,又很快变得苍白。她紧紧攥着手里的帕子,指甲嵌进掌心,疼得她几乎要落下泪来。可她还是强忍着,没说一句话,低着头,快步走进了颐福堂。
颐福堂里已经来了不少人。吴月娘坐在上位的太师椅上,手里拿着串佛珠,正捻着珠子念经。孟玉楼坐在旁边的椅子上,手里拿着把苏绣的团扇,扇面上绣着兰花,正和旁边的潘巧云说着什么,嘴角带着笑意。李瓶儿则坐在靠窗的位置,面前放着杯茶,茶盏是汝窑的,淡青色的釉色,她正用茶匙轻轻拨着茶叶,眼神悠闲,像在看什么有趣的戏。
潘金莲走进来,屈膝行礼:“大娘安好,各位姐姐安好。”
吴月娘听到她的声音,捻佛珠的手顿了一下,然后慢慢抬起头,目光落在她身上。往日里,吴月娘看她,眼神虽然算不上热络,却也平和,可今日,吴月娘的目光像带着重量似的,在她身上停留了足足有三秒钟,从她的头发看到她的裙摆,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。她的嘴角抿得紧紧的,没有像往常一样说“起来吧”,只是轻轻“嗯”了一声,声音冷淡,听不出情绪。
潘金莲慢慢站起身,走到旁边的空位坐下。刚坐下,就听到孟玉楼的声音传来,她故意提高了音量,让堂里每个人都能听到:“哎呦,七妹妹,你今日脸色怎么这么差啊?是不是昨夜没睡安稳?”她说着,用团扇半掩着嘴,眼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,“也是,这心里要是搁着事,自然是睡不踏实的——妹妹啊,有什么事可别憋在心里,说出来,姐姐们还能帮你想想办法呢。”
她这话一说完,堂里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潘金莲身上。潘巧云手里拿着块锦帕,听到孟玉楼的话,帕子在手里拧了拧,然后看向潘金莲,眼里的笑意带着恶意:“可不是嘛,七妹妹年纪轻,身子骨也弱,可别因为一些‘不干净’的事,把自己的身子熬坏了——到时候,爷该心疼了。”她说“不干净”三个字时,特意加重了语气,眼神里的嘲讽几乎要溢出来。
潘金莲的手指紧紧攥着裙摆,指甲把裙摆上的白梅都捏得变了形。她想反驳,想说“我没什么事”,想说“你们别胡说”,可话到了嘴边,却怎么也说不出来——她知道,就算她说了,她们也不会信,只会变本加厉地嘲讽她。
这时,李瓶儿轻轻叹了口气,声音不大,却刚好能让所有人听到:“妹妹们也别这么说,七妹妹许是真的累了。”她端起面前的茶盏,轻轻抿了一口,然后放下茶盏,看着潘金莲,嘴角带着一丝胜利者般的慵懒笑意,“这茶啊,凉了就不好喝了;人也是一样,要是总陷在过去的事里,可就没意思了。”
她这话看似在帮潘金莲解围,实则是在暗指潘金莲的过去——那些关于张大户、关于武大郎的事,像针一样扎在潘金莲的心上。潘金莲看着李瓶儿的笑脸,心里的恨意像藤蔓一样疯长——她知道,这些流言蜚语,十有八九是李瓶儿散播的。那日李瓶儿在绮罗阁打砸,没占到便宜,就用这种阴毒的方法来毁她的名声!
请安的时间过得格外慢,每一分每一秒,都像在受刑。潘金莲坐在那里,感觉自己像个靶子,所有人的目光都像箭一样射向她,让她浑身不自在。好不容易等到吴月娘说“散了吧”,她几乎是逃也似的站起身,快步走出了颐福堂。
她不想回绮罗阁,不想面对春桃和秋红那躲闪的眼神,也不想待在那个让她窒息的院子里。她漫无目的地往前走,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花园的回廊。回廊旁边种着不少花树,有海棠、石榴、月季,现在正是花开的季节,花瓣落在地上,像铺了一层彩色的地毯。
潘金莲走到一棵海棠树后,靠在树干上,想喘口气。刚站稳,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两个婆子的说话声,声音顺着风飘过来,清晰地传到她的耳朵里。
“张妈,你听说了吗?七姨娘的事,现在整个府里都传遍了!”说话的是负责打理花园花草的李妈,她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兴奋,又有几分害怕。
被称作张妈的,正是早上扫院子的那个婆子。她叹了口气,声音压低了些:“怎么没听说?我听李瓶儿姨娘身边的小红说的,小红亲眼看到,前几日夜里,七姨娘偷偷去了爷的书房,刚好被大娘撞见了!大娘当时没说什么,可心里肯定不痛快——不然,怎么会让厨房给七姨娘送那么简单的饭菜?”
“还有更吓人的呢!”李妈赶紧说,“我听前院的王小厮说,七姨娘以前嫁的那个武大郎,根本不是病死的,是被七姨娘用砒霜毒死的!王小厮说,他有个亲戚在清河县,亲眼看到武大郎下葬,当时武大郎的脸色青黑,一看就是被毒死的!现在武大郎的鬼魂还在老宅子那边闹呢,有几个晚上,还有人看到老宅子的窗户亮着灯,里面传来男人的哭声!”
张妈倒吸一口凉气:“我的天!真有这种事?怪不得我看七姨娘那模样,长得狐媚子似的,原来心肠这么毒!”
“可不是嘛!”李妈的声音更激动了,“还有啊,我听厨房的王妈说,七姨娘进府的时候,带了个木箱子,里面装的不是衣服首饰,是她以前用过的‘不干净’的东西,带着怨气呢!前日李瓶儿姨娘去绮罗阁,就是想看看那个箱子,结果被七姨娘拦着了,两人还吵了一架——你看,李瓶儿姨娘那么温和的人,都被她惹急了,可见七姨娘有多过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