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那苗家众汉,因罗垚山等倚枪恃强,抢了牛尸,蒙羞受辱,还无端添了个强盗的名头,哪里受得?于是众人商议集资筹钱武装护卫,他们本世代生活于此,聚居的又都是族宗亲友,拧成一股绳样的,一处呼,家家应。
不几日,青年伙子们就买了猎枪火统,订制好马刀长矛。他们多是急性子,直肠子,爱憎分明的人,仇怨恨不得当场了结。过时蛮厚气顺了,想通了些,也不再喊打喊杀提报复的事儿。年长的开导年轻的,老成持重的压住轻浮气躁的。“这个世道,买刀枪确是必要的,防人之心不可无,但害人之心也不可有。”
他们多信奉山树土地大神,坚信人死后神经会来接引,故而墓不封顶,棺不闭盖,皆源于此。这信仰也不似宗教那般繁复,既无典籍也无所谓的仪式集会。言传身教,心诚则灵,总而言之不过是因果报应四字罢了,虽是浅愚俗昧,却正合了那大道至简的玄理,得以传承不绝。
你道人皆言“林子大了嘛样儿的鸟都有”,虽粗俗些,也是经验结晶。却说那汉人堆里,勺儿村与河畔西寨(大河南北流向,把一个村寨朝中划分东西两部)之间,有两户人家,一户陈进学家,一户吉青云家,两户虽位处两村寨之间,却都不大与人来往的。
上村下寨的人大多也不太愿意理睬他们,只因他两家都有些手脚不干净,爱好偷鸡摸狗的——毕竟独坐荒山,田地贫瘠,饭都吃不饱,哪还顾得上礼义廉耻?各家虽都通过些蛛丝马迹知晓他两家的事,碍于邻里,又同情他生活不易,鸡毛蒜皮的事也常不追究,只暗暗防着。
那陈进学家的,尖牙利嘴,泼辣无赖,被诨作个“破马蜂”。这婆娘听闻苗家盗牛的事,心里暗暗算计:真天助我也,而今苗汉不睦,前有偷牛之嫌。正好可以从中谋些物事,家里老老小小的已许久未见半点荤腥,干猴儿样,面黄肌瘦的,实在可怜……遂把心思和进学说了。
“娘们家,有甚见识?这人心惶惶的,容你顶风作案?倘被拿了现行,有的没的,那牛都得一股脑儿算在你头上,到时吊在树上打死也是活该!”妇人见他胆怯,说话中伤自己,想起生活的窘境,不禁大哭大闹起来:“一个老爷们儿,养不活婆娘儿女,你怂包你的,那孩儿瘦死了也随他去。我是看不过,便被打死了又怎的?怨谁呢?还不是死了的爹娘瞎眼给配了你,这样没出息的东西!打死还好呢,两眼一闭嘛都甩手了,你把头夹裤裆里过活去!”
男子越是没本事地位,越是自尊心强,尽管世人都瞧他不起,一家之主的地位气概还是要的。陈进学本有些惧内,向来都是自个儿让步,去迁就她,此番见她得寸进尺揭自己短。顿时又是羞愤,又是恼怒,心想自己一年四季,风里来雨里去的辛苦劳作,面朝黄土背朝天。到头来,家里烂包光景,自己得了一身的劳伤病,费力还不讨好……越想越气,忍不住回口骂道:“不是你母猪样的能生,有这多事?这多田地,里里外外的,不是老子承起的?”
那婆娘本就是发场牢骚,聊以消解生活重压,那料丈夫非但不知人好歹,还推怪到自己头上。气极,一面拳打脚踢,一面骂道:“那孩儿野狗与我生的!和你这没良心的杂种,窝里横的寡公,又有甚关系?”指天骂地的问候着他父母祖宗。进学心中越发烦闷,抬手就是一大耳光。
啪!那泼妇猝不及防,愣了一会,随即打破马蜂窝样的哭闹起来,要跳河上吊,或者提着菜刀说要砍了苦命的四个儿女,然后自己抹脖子……进学百般赌咒认错,赔小心道不是且不必细述。
几日后,月黑风高夜,夜深人静时,樊屠户家的黑狗吠“汪汪,哗~”然后是一阵窸窸窣窣,随即忽地缄默下来了。不一会,只听母鸡咯咯的叫,鸭子也嘎嘎乱和几声。次日清早,樊妻饲喂鸡鸭的时候,反复一数,发觉少了两只,也没在意,以为是赖抱躲到柴草堆下孵蛋去了。
与此同时,陈进学家关门闭户,全家人躲在屋里狼吞虎咽地大嚼着。只听一阵碗筷敲击声,咀嚼声,长长的吞咽声,咕嘟咕嘟的喝汤声……须臾再看,一鸡一鸭已风卷残云般只剩下几小块咬不烂的骨头。“破马蜂”打着饱嗝,拉过包口包腮的孩子们,用围裙仔细给他们擦了油腻。然后一面打扫残骨碎毛放进火里,一面嘱咐全家人道:“不管对任何人,都莫要说今天吃过肉,过几天我和你们爹就又弄些来给你们解馋。倘若出去乱说的,饭都没吃得吃,还要挨打!”孩子们齐齐点头,待要答应,她又示意他们收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