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说着,忽然轻轻哼唱了一句,声调婉转,带着昆腔特有的细腻拖腔,哀怨的情绪透过那句戏文,缓缓流淌出来,像春日里的细雨,沾在人心上,凉丝丝的。唱完,她像是忽然意识到自己失言了,赶紧用手里的素色手帕掩了掩口,眼神黯淡下来,嘴角勾起一丝苦涩的笑容:“瞧我,又胡言乱语了,让妹妹见笑了。”
潘金莲心中一动。这句戏文她依稀有些印象——原主潘金莲在张大户家做丫鬟时,张大户喜欢听戏,偶尔会让下人们也跟着听,其中就有《牡丹亭》的片段。这句“原来姹紫嫣红开遍”,是杜丽娘在花园里伤春时唱的,满是对时光流逝、青春易逝的感慨。李娇儿此刻在她面前唱出来,显然不是随口哼唱,而是借戏文抒发自己的心事,那“断井颓垣”,说的或许就是她自己的处境。
“姐姐说哪里话,”潘金莲连忙笑着说,“妹妹听着只觉得姐姐唱得极好,这昆腔细腻婉转,比外面戏班里的角儿唱得还动人。只是……这戏文太过伤怀了些,听着让人心里发堵。”
李娇儿苦笑了一下,摇了摇头,走到小几旁坐下,春桃赶紧为她倒了杯茶。她捧着茶杯,却没有喝,只是用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杯壁——杯壁上印着淡淡的兰花纹,是府里特制的茶杯。她的眼神依旧飘向窗外的海棠,声音轻得像一阵风:“伤怀?这深宅大院里的日子,可不就是一出唱不完的悲戏吗?你我这样的人,不过是台上的傀儡,穿着光鲜的衣裳,唱着别人早就定好的词,连悲喜都由不得自己。”
她顿了顿,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手里的手帕,又轻轻哼唱起来:“‘则为你如花美眷,似水流年’……妹妹你年轻,模样又好,刚进府,老爷正新鲜着你,这是你的福气。可你想想,这福气能维持多久?争来抢去,又能争到几分真心?抢得几日风光?到头来,还不是像这海棠花一样,开得再艳,也有凋零的时候,最后只能‘幽闺自怜’,守着空荡荡的屋子,过一辈子。”
她唱到“幽闺自怜”时,声音微微哽咽,眼圈更红了,赶紧低下头,用手帕擦了擦眼角,却没擦去那抹浓重的哀愁。
潘金莲默默听着,心里的疑惑越来越深。李娇儿的态度太过反常——府里的其他姨娘,不是争宠,就是算计,只有她,仿佛早已看透一切,沉浸在自己的哀怨世界里,对西门庆的恩宠、府里的权势,都毫无兴趣。她是真的如此超然物外,还是因为曾经经历过什么,才变得这样心灰意冷?
“姐姐似乎……有很重的心事?”潘金莲放柔了声音,做出关切的样子,“若是姐姐不嫌弃,妹妹愿意听姐姐说说。有时候,心事憋在心里,会憋出病来的。”
李娇儿听到这话,像是被触动了某根心弦,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。她抬起头,看向潘金莲,眼神里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——有怜悯,有同情,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,像是在提醒,又像是在警告:“妹妹,你是个聪明人,可有时候,太聪明反而不好。这府里的水太深,你初来乍到,不懂这里面的门道。老爷现在宠你,是因为你新鲜,等过些日子,新鲜劲过了,你就知道,这‘宠’字,有多烫手。”
她的声音压得很低,几乎只有两人能听到:“你年纪轻,模样好,这是你的优势,可也是你的祸根。府里盯着你的人,不止一个两个。你要仔细些,莫要步了……莫要行差踏错,否则,到时候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。”
她话说到一半,忽然停住了,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,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,手指紧紧攥着锦缎包袱,指节泛白。潘金莲能看到她的指尖在微微颤抖,显然,那个“步了谁的后尘”的人,下场一定很凄惨。
“姐姐的意思是……这府里,之前还有过像妹妹这样的人?她们……她们最后怎么样了?”潘金莲追问,心脏不由得加快了跳动——她想起吴月娘清晨说的“姓宋的姨娘”“姓周的丫鬟”,难道李娇儿说的,就是她们?
李娇儿却猛地摇了摇头,像是被潘金莲的追问吓到了,她慌忙站起身,手里的茶杯差点掉在地上,幸好及时扶住了:“没什么!妹妹你别多想,我只是随口说说,没有别的意思!”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慌乱,眼神躲闪,不敢再看潘金莲,“这些丝线和花样,妹妹留着用吧,都是我用不上的,扔了可惜。我……我该回去了,晚了,院里的丫鬟该担心了。”